失落的家园•从地震亲历者到报道者
2018-04-28 18:51:26   来源:云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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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南网建网伊始,我从事新闻采访已达第10个年头,10年来从未放弃过一线采访,只有在最靠近新闻的源头,才能亲身感受到社会脉搏的跳动,才能看见废墟上涌动的希望,才能发掘出细微处闪耀的人性。即便是一桩突发的苦难事件,也有诉之不尽的感动。

那是在楚雄地震的时候。

发出来的报道上说云南网的记者是全国第一批赶到灾区的,这话从地域角度来说不对。地震发生时,记者团全体都在震区村庄做另一组采访,我们用不着赶,因为我们已身陷震区的中央,既是地震的身临其境者,也是地震的客观记录者。

图说:姚安地震当晚,官屯小学一石桌被“征用”为云南网震区发稿中心,图为记者点着蜡烛连夜写稿场景。

震起来根本没法逃命

7月9日19时19分13秒,我们正在大姚县城吃饭。隐约地底下传来酥痒般的隆隆震动感,随后饭桌上的碗碟乱跳,身后的椅背不可遏止地要把人甩下去,整栋房子在持续的颤抖。正抬着酒杯的人醉酒似的站立不稳,墙上的纪念框左右晃动,“咵塔”一声崩裂开来。

那一时刻,空气似乎凝固了,又似乎要爆炸开来。狭小的空间仿佛藏着个居高临下的恶魔,用嘲笑般的目光俯视着地球上这群可怜的生物。桌上有人大喊一声“地震,快跑”。

跑!?往哪里跑,站都站不稳,到处东倒西歪,门边的两个女服务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的速度蹿出门外,真不知她们是如何踩稳落点并找到平衡感的,可见震区人民的训练有素。

我用双手撑住桌子,努力平衡,强装镇静。看见窗外的烟囱像打摆子一样在震波中战栗,我只来得及扫视一眼房塌后可以利用的支撑物,其实内心被震波打得无计可施,往外逃不可能,离门口还隔着三把椅子,走廊还不如这里安全,桌下也许是个好地方。

令人崩溃的震荡前后不过持续了六七秒,我却用了这么多文字来描述它,在每个人的心里,也许这短短的六七秒内已经进行了无数次天人交战,也许脑袋一片空白像短路似的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灾难来临时,记者和这世界上任何一个面临困境的动物一样,上帝不会选择让哪种物种可以活下去。

人类在自然界最大的不可抗灾难面前,最深的恐惧不是逃命时的慌不择路,而是根本没法逃命。方圆数百公里的地表同时发羊癫疯,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你能往哪里逃。况且遍地的的相机和电脑装备还会拖累脚下逃生速度。

与地震口有专门联系的记者迅速拨通各路电话查证消息。19时23分,地震仅过了4分钟,地震局传来消息,震级6.0级,震中为楚雄州姚安县左门乡苤拉村芹菜沟,位置东经25.6度,北纬101.1度。

姚安与大姚同属地震活跃带,1993年和2000年先后发生5.6级、6.5级地震。两个县是该地震带上的难兄难弟。连身在距离姚安县城半小时车程的大姚县城震感都如此强烈,那么震中究竟损害到什么程度令人难以想象。

事后查明,本次地震发生在滇中构造块体的内部,震中所在位置无明显的深大活动断裂,但在其西侧有程海断裂(距本次震中60公里)、东侧有元谋绿汁江断裂(距本次震中90公里)、南侧是南华-楚雄-建水断裂(距本次震中20公里)。而大姚县白活村房倒屋塌程度丝毫不亚于损失最惨重的姚安县官屯上村。

该次地震在构造上属楚雄-南华地震多发带,但当时的我们对震中情况一无所知。

记者团刚刚从震中附近的马游村采访返回,采访内容为当地彝族的梅葛传唱艺术,采访者为云南日报、春城晚报、滇池晨报、云南网、云南法制报、云南科技报记者。

山头、草堆里和断壁残垣中发稿

灾情如战情,地震已经发生,外界迫切需要知道震中地区究竟在承受着什么的后果。房子倒塌了没有,人员伤亡情况如何,道路交通有没有中断、村民需不需要救援……

19时29分,地震仅过去10分钟,记者团经请示云南日报报业集团领导,本来在楚雄进行“祖国好云南红”大型采访活动的云南日报报业集团所属十一报四刊两网站的记者临时改变了主题和行程。集团下属的所有媒体掉头齐齐奔赴震中,这是报业集团历史上最大规模最齐整的对突发灾难口的统一采访行动。17家媒体消息,率先在集团下属的网络新闻媒体——云南网发布。

“7.09”姚安6.0级地震,把云南网推到了最前沿阵地。国内第一家发布地震消息,国内第一家就在震中附近活动的采访团、国内第一家由17家媒体记者供稿的网站。云南日报报业集团已经分开的三个采访小组放下手中活计,迅速向着震中靠拢,展开一场跟时间赛跑的比赛。

在姚安的山头、草堆里和半截墙壁后中都可以看到记者采访和敲打键盘的身影。

21时57分,记者团先期出发的摄影记者周明佳、文字记者高明赶到了受灾重的官屯乡官屯村,冒着余震危险拍摄震区图片。

21时59分,记者团留守在姚安的人马守在县抗震救灾指挥部新增的四部电话旁,紧急询问各个乡镇的受灾情况。

刚刚成立的姚安抗震救灾指挥部里只有我们云南日报报业集团的媒体记者在传稿上网,把消息源源不断通报全国,各门户网站已经大量转载云南网发出的姚安地震消息。驻昆明的国内外媒体迅速赶往灾区,省州市领导和消防官兵迅速赶往灾区,救援车队和救援物资迅速赶往灾区……

紧急撤离的村民什么东西都来不及带

震中左门乡有房屋倒塌,暂无人员伤亡。仅仅挨着左门乡的官屯乡损失惨重,已知有228人受伤,2858间房屋倒塌,这是截至到10时我在指挥部发回云南网的最后一条消息,因为我们的第二批记者由王廷尧老师率队赶到接替了在新闻中心发稿的工作。

云南网时任副主编甘强和我迅速赶往震中与周明佳、高明会合。连夜送我们去震中的司机告诉我们,姚安县城晃得太厉害,吊灯甩到了墙上,他的一位朋友在地震时从二楼奋不顾身一跃而下,扭伤了脚脖子,目前还不知道县城人员伤亡情况。

我们穿过姚安县城大街时,看到三三两两惊魂未定的人群聚在一起,街道的绿化带草坪上躺满了人,这个地方可能是眼下最安全最宽阔的地方了。路上不断有警车、救护车来往运送着伤员,没拉警笛,大家都在黑夜中安静而焦虑地跟死神赛跑。

22时35分,我们赶到离官屯上村村口300米的地方,被一支长长的救援车队阻住了去路。汽车的尾灯红得刺眼,突然又熄灭了。天上云层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全村都没电了,草垛、没倒塌的房子和山岭在忽然崩裂开来的黑云缝隙中交织出一团团巨大的黑影。

我们只有在夜幕中下车步行,靠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高一脚低一脚在崎岖不平的乡村道上匆匆向前赶。路上到处是水坑、泥浆、残砖碎瓦,在偶尔亮起的车灯和手电筒光照射下,救援者和受伤灾民的身影一晃而过。路边,躺着一些村民,有的抢出了一两床被子裹在身上,有的靠在断墙边,有的就直接睡在地上,一个穿着彝族服装的妇女抱着孩子簌簌发抖。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老天爷对这片土地太不够仁慈,用地震三番五次肆虐着它的淫威。

楚雄-南华地震带历史上发生过6级以上地震3次,分别是1680年楚雄6.8级地震、1962年南华6.2级地震和2000年姚安6.5级地震。而仅过九年,在相同的地方又发生6.0级地震。

我不断用手机联系周明佳和高明,电话时通时不通,在一片漆黑之中无法找到两人。好不容易周明佳来电告知,没受伤的村民被集中安置在官屯小学。我们在路人引导下进入官屯小学,这里开阔的操场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灾民挤满,消防官兵在场地中央搭建照明设备,灾民席地而坐,已经没有心情理会草坪的露水和潮湿。

95%的人没带出任何东西就匆匆逃离家园,这从他们空空的两手就可以看出。操场上,嘈杂的呼儿唤女声,烦恼的议论声、武警战士搬动器材的金属声交织在一起。

大多数人静静的坐着等着,对着夜空发愣,忧心忡忡,表情凝重。一个披着蓑衣、面目憔悴的老头对来来往往的人视而不见,凝固得像一尊石像。旁边的村民告诉我们,他的老伴跑得太慢,地震时被倒塌的围墙压住半边身子,是村里的人帮忙才拼命刨出来的,腿已经断了,被急救车刚刚拉走,只有他们家的小狗跟着老头从废墟中跌跌撞撞跑出来。在老头的脚边,小狗听到人们在指着它说话,讨好地摇了摇尾巴,把头轻轻地放在老头的脚面上。

一个6岁多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不断哭泣挣扎:“妈妈,我冷,妈妈,我饿”。旁边一位正在为村民做血压检查的医生翻遍口袋,找出一块被挤瘪了的蛋糕递过去。我想起背包侧面还插着半瓶矿泉水,遂递给小孩的母亲,孩子喝了点水终于沉沉睡去。

整个村子都成残垣断壁

本次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官屯上村村民聚集在操场的左侧,我们找到上村5组副组长庄艳,她告诉我们,上村90%以上房屋都被夷为平地。村民罗天存一口气从土里刨出5个人,全然没发现头上的鲜血在汩汩往下淌。由于每个人都在忙着刨人,一名腿被砸断的村民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一直爬上了救护车。

庄艳说,地震发生时幸好不算晚,天还亮着,有的村民在家里吃饭,有的还在干活,“唰”的一下,大半个村子塌了,干活的人拼命哭喊着往回跑去救人。“家里的四头猪,养了快一年了,全被埋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姚安当地的民营医院金龙医院派出了12名医生、6名护理,加上州中医院、疾控中心、州人民医院的医生拼搭建了两个工作台,分成两个小组在快速处理轻重伤员,无法现场处理马上叫救护车送走。

23时22分,赶赴现场的省消防总队、楚雄州消防支队、南华、姚安、大姚、牟定250名消防官兵和州武警总队的200名官兵正全力搭建帐篷钢架。

凌晨0时27分,武警运送的四大卡车帐篷运抵官屯小学。

我们想去上村,希望庄艳能给我们带路,庄艳毫不犹豫答应了。凑齐了四把电筒,我们进入还在余震威胁中颤颤巍巍的上村。一路上房倒屋塌,几乎没下脚的地方,到处是残垣断壁破砖碎瓦,倒塌的土基墙把通路堵死,我们只有手脚并用爬着过去。

庄艳来到自家房屋前,仔细倾听着,希望从倒塌的猪圈下传来猪的哼哼声,但令人失望的是,没有任何动静从废墟下传来。再往前走就是一对夫妻双双被活埋的院子。庄艳说,他们被刨出来时,浑身献血,身子折成软软的两节,幸好人还活着。

我们看到已成碎片的石棉瓦上大片的血渍还未干透,主房梁斜歪在一边,半个院子被土石覆盖起两米多高,砖土把一个瓷盆砸得奇形怪状。从一道狭窄的4米高1米宽的两屋夹缝中穿过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已震开几道大裂缝的土墙轰然倒塌。此时哪怕来一个小小的余震,两边的土墙木石正好把记者团卷进去,这是一道真正的死亡“夹皮沟”。

石桌椅就是发稿中心

浓烈的夜幕把一切裹在凶险不辨生死的黑暗中,旁逸斜出的柱梁不断提示我们,这是一个刚刚经历过生死挣扎的现场,这是一个上帝肆虐施暴的修罗地狱。

半路上,我们遇到村民董志红、董学安,他们是庄艳组织的巡逻队,负责在村中查看搜索没来得及撤走的人,顺便保护村民财产。凌晨1时45分,我们找到官屯小学的一个石桌椅,把此处设为我们的发稿中心。

在微弱的电筒光照射下,4台电脑噼里啪啦敲击起来,把一条条消息、一副副图片源源不断发往大本营——云南网编辑中心,发往全国各地,发往每个关注姚安地震的网民手中。

当地的工作人员给我们找来了6个蜡烛。凌晨3时22分,我们传回了震区现场最后一张图片。此时,我们才觉得又累又饿,浑身肌肉散架,不受主人控制似的痉挛,就像一不高兴就间歇性发作一下的余震。

事后经统计,姚安地震共死亡1人;受伤328人,其中重伤29人、轻伤299人,房屋倒塌21712间,受损41.85万间;大牲畜死亡5360头;25万人需要紧急转移,200万人生活受到影响;期间,所有灾民和救援人员经历余震427次。

凌晨4时47分,摄影记者周明佳发现一伙正围着火堆取暖的村民,村民们给他让了一个位置,周明佳放下摄影包当枕头,在清冽的晨气中,就在火堆旁的空地上沉沉睡去,什么都没盖。

远处,救援车队的应急车灯在夜色中逶迤闪烁,消防官兵还在逐村搜索,并劝导眷恋家园留守不走的老人撤往帐篷。

而在上村,死里逃生的一头母猪在已经倒塌、几乎失去支撑的狭小猪圈内产下了10个猪宝宝,母子均安。

黑夜终会过去。

(赵岗)

责任编辑: 王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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